Becoming Involving/ Dissolving in-between :
評河床劇團《開房間》計劃
文/林正尉
《開房間》首度成為美術館中的「展示」計劃,不再僅是每回一個觀眾進入「房間」的私密經驗。它成了公眾的私密。然而,我看重的並非劇場抑或展覽的手段,而是如何讓觀者進入新的異托邦(heterotopia)目的。「異托邦」不但要讓人認識到空間性 (spatiality) 在當下世界的重要,它具「重返」與「召喚」的平行過程,更以各場地當下的空間與不同場地間的關係為中心。「異托邦」是種想像過程,亦實為目的本身。
對於《開房間》,我架構一個更為至要的問題意識,亦即《開房間》「事件」(event)與形成(becoming)「媒介」本身:這個「房間」場域如何自形、並引領觀眾通往另一境界。
(圖) 郭文泰作品《不會有人受傷》場景中的雕塑
自我納容(Involving self)作為「進房間」的前奏
導演郭文泰試將兩件劇場作品,以white cube中的white cube,喬裝成一件中性的展示空間。「房間」外變得純粹,且讓我感到疏離。這種疏離是必須:它讓我暫拋甫看完展的種種心思,也暫離日常的瑣事與煩惱。疏離,使我意識到,盡量自己保持面對「房間」的純粹與空無,等待即將到來的新時刻。
然而,疏離只是道前菜。開啟我們第一層感官的,是隨即在白色牆面上所見的攝影與雕塑。郭文泰的雕塑,係一個馬尾長髮的無臉女孩,像低頭沉思,又從髮中湧出令人匪夷所思的水流。作品裡的詭蹫,牽引觀眾是否願意參與未知世界的抉擇點(媒介)。
郭文泰的作品極具日本畫家石田徹也的特色,湧出無限哀傷且不安的失落。共通點在於,作品中的對象(人)會與其他「日常物」結合,創造出更形不安的怪誕。例如,石田徹也常將電視、書桌、插座甚至學校、機翼與毫無表情的人物結合,反突出孤獨、無奈與秩序下冷漠的視覺感。這些日常空間屬性和物件功用消失了,都成了無面容人物的心理構造。這些日常與無面容互合的畫面,傳達到觀者的視網膜,轉化成震顫的深層能量。
郭文泰的雕塑亦將人像與「日常物」(水)結合,它也讓我意識這種不安,卻又迷人。《不會有人受傷》的演員指引我凝視著這件雕塑,是個轉化的必經過程:似從一個「日常我」步入「自我納容」(Involving itself)的通過儀式,藉由無語言的凝視來包覆觀看雕塑的所有視覺感受,無論是讓你感到哀傷、淒涼或些許不安的種種感知。
記起每一種發生身上的感受,並帶入「房間」。別忘了,與自己身體同在。而且不會有(其他)人受傷。
(圖) 何采柔作品《四季》的劇照
郭文泰〈不會有人受傷〉與何采柔〈四季〉
郭文泰〈不會有人受傷〉與何采柔〈四季〉作品,每段皆十分鐘,且一次僅能一個觀眾入場。它們都趨近事件,而非劇場。
這兩件作品,都要單一觀眾親暱感受到幽暗、密室、聽覺、味覺的混淆時空。想像與日常對位出無從感知的全新經驗:進入全暗汽車與被迫駛前的緊迫感、漆黑車後傳來的碎袋聲、與相框人共進點心、參與突如其來的生命儀式等。
演員身體亦與「日常物」結合。我無從以言語形繪出演員嘴中,那個我曾看過之物。它已變成演員心理的一部分。參與者被迫與車身(日常物)的窒息相互融合,而車體的壓迫與莫名碎聲引發的恐懼被彰顯。甚少仔細聆聽的呼吸聲、毛孔張大且汗毛直豎的不安,車身緩緩(自動)向前,女演員突然出現在你眼前。我第一眼甚是恐慌,但我不自覺地開始直視她們雙眼,竟發覺她們眼神傳來的迷惘與漠然,凌駕於剛剛突如其來的緊張感,竟是令人著迷且變得哀悽。
何采柔〈四季〉是個儀式性極強的作品。參與者被一隻兔子人牽引、食桌上與一位鏡框人面對面相覷。兔子人點上蛋糕蠟燭,示意我吹熄。鏡框傳來老者形象,不斷以筆與顏料,塗抹自己的手。演員進入一個儀式性空間,參與者藉由玻璃框凝視著她們。從郭文泰作品接連看著〈四季〉,參與者可能感受到溫馨、不壓迫的氛圍。何采柔導演認為:「時間仿若靜止的移靈儀式,看似圓滿了情感的陷落,但究竟需要多少親屬與事件的再現,來界定一個生命的歸零或起點?」
從入場時的自我納容(involving),到房間裡的消溶(dissolving),我的複雜感受成功了與日常物相融,看似平常的車身與餐桌,剎那成了我身體感官的種種「外延」。它們自形(becoming itself)我的情緒,也自形了我對外在的恐懼,卻又提醒我開車門或離開餐桌這些日常動作,以告別這短暫的「房間」時光。
(圖) 何采柔作品《四季》的劇照
自我消溶(Dissolving self)作為出入房間之過程,與離開之再生
我們不須期待離開之後會有什麼樣的質變。「現場」消失,這個短暫且「為你而生」的「異托邦」,存在於那一刻的當下。
某個層面而言,「房間」之為鏡像。鏡中之影雖不真實也不存在,但鏡子本身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主體,透過鏡子才能辨別鏡影與周遭環境物件的關係。也就是說,鏡子是通往另一個空間的入口;「房間」存於當下,是個事件現場。它成為連結且召喚出想像與真實,彼此曖昧且相生的混沌。它是個短暫的媒介,是平台與手段,也是場所及其這種曖昧模稜的精神本身。
走出「房間」,日常終將回到一切,且依然凌駕於一切。人們繼續在城市失去個體且隱匿於群體之中。最後,「開房間」計劃與步出「真真」使我體悟,這些既個體且群體的熟悉感,遊蕩於陌生與重新認識之間。它們作用都一致:暫將告別失落、隔離黏固的日常,重而化對自我的再度疏離,將自己逸散於非序之中。